托芙·迪特萊弗森的寫作專注于女性的生命體驗,會被一些人歸咎為主題狹小,可也正是這種寫法,造就了一種深入的、真實的、更有力量的女性寫作。
《邪惡的幸福》
作者:[丹麥]托芙·迪特萊弗森
譯者:李思璟
版本:野spring|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2月
讀托芙·迪特萊弗森的過程是一字一句感受文學魅力的過程,也是在緩緩反思什么是文學,進而什么是小說的過程。
究竟什么是文學?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寫一篇小說?塑造人物?營造電影的情景?抑或是講述一個足夠離奇或者聳人聽聞的故事?……所有這些關于文學的老生常談,在托芙·迪特萊弗森的個性化敘述中分崩離析,卻又似乎在她寫作中以應有的面貌重新聚攏、成形。
長久以來,作為女性寫作者的我徘徊在廣袤的女性文學之林,總結(jié)最近一些年常讀常新的優(yōu)秀的女性作者,請允許我寫下她們中的幾個作為代表:多麗絲·萊辛、安妮·埃爾諾、艾麗絲·門羅、弗蘭納里·奧康納、埃蓮娜·費蘭特……前不久,托芙·迪特萊弗森成為這個名單中一個嶄新的名字。
托芙·迪特萊弗森(Tove Ditlevsen,1917—1976 ),二十世紀丹麥國寶級作家,一生共創(chuàng)作近三十部作品,曾獲丹麥文壇最高榮譽“金桂葉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面孔》、短篇小說集《邪惡的幸?!?、詩集《成年人》、回憶錄《哥本哈根三部曲》等。
對女性身心幽微處的靈敏體察
在讀《邪惡的幸?!分埃腋静恢烙羞@樣一位女作家的存在。然而在閱讀托芙的過程中,無數(shù)個激越的小小瞬間默默發(fā)生著,這些激越的瞬間,像打著旋兒的水渦,并不是用鉛筆劃下那許多珍視的句子能夠替代的,坦白說,托芙的這些小故事,都閃耀著那種珍貴稀有之物才會有的光暈,因此,你不必讀完,只是讀完其中的若干故事,你就已經(jīng)將她從眾多寫作者中辨別出來,挪入你最愛的那一類作者中。其原因當然是她書中那些珍貴的文學品質(zhì)。而在這其中,你又必須辨識出她的與眾不同之處,仿佛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找一個可供觸摸的標準。
《邪惡的幸?!酚?1個短篇構(gòu)成,每一篇都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閱讀的過程美好而生動,每一個故事都在它恰當?shù)臅r刻進入,又在恰當?shù)臄⑹鲋型葡蛭猜?,絲毫沒有冗長之感,甚至在讀完之后即刻有一種想要再讀的沖動。這與我閱讀一些當代作家的作品完全不同,因為這些作家的小說指向的是情節(jié),而好的小說是那種在讀的過程中,不可能跳過任何一行的小說。這其中有著什么秘密?
《邪惡的幸福》中的21個短篇像21首悲傷的歌,編織著21個不同的故事,但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又似乎是同一個人,她們的身份有母親、人妻、女兒,這些女性以各自不同的性格和人生遭際從各自的命運中詮釋著女性集體的情緒和身份。
她們中有剛剛流產(chǎn)的新婚妻子;有到美容院想要短暫告別家庭煩惱的女人,卻遭遇另外一個剛剛被丈夫拋棄的女性;有在新婚之后突然渴望擁有一把絲綢傘的女人;有新鮮的婚姻關系因為一只流浪貓而發(fā)生變化的女人;有試圖逃離家庭的絕望女孩;有因為強勢的年輕保姆感覺什么東西正在逼近自己的中年主婦;有在一個普通的早晨即將面臨家庭分崩離析的女人……這些女性單獨從身份上來看,并不具有什么特殊性,然而,在托芙的筆下所要描寫的絕不僅僅是她們簡單的遭際或故事,而是那種對于女性身心細節(jié)幽微處的靈敏體察,正是這一體察的精細和準確所帶來的文學性,讓托芙的小說成為閃光的藝術品。
托芙·迪特萊弗森。
決定性的一天
著名女性主義作家伍爾夫在《達洛維夫人》中描寫了達洛維夫人一天時間內(nèi)的故事,展現(xiàn)了女性心理和生活的纖維觸角,開辟了女性文學的新面貌。這決定性的一日作為女性纖維觸角展現(xiàn)的舞臺,濃縮地展示了女性的特質(zhì),展現(xiàn)了她們真正的所思所想。在托芙·迪特萊弗森的一些小說中,壓抑的主人公往往會在“決定性的一天”里,采取行動,以期改善自己的人生,仿佛要力挽狂瀾——雖然接下來她們即將面對的并非生活天翻地覆的改變,也沒有通往幸福的鑰匙。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天徐徐拉開了她們生活的序幕,也拉開了托芙寫作的序幕。
《小鞋子》就是這樣一個構(gòu)思精巧的短章?!昂惸菀淮笤缇托蚜?,覺得她的整個人生就是一次巨大的失敗……她完全沒法左右周遭的環(huán)境,無力改變自己的生活,也無力改變那些讓她的生活如此失敗的人?!睆慕酉聛淼臄⑹鲋形覀儼l(fā)現(xiàn),海倫妮是一個與丈夫關系疏離的女人,由于丈夫想要獲得稅收優(yōu)惠,讓她辭去了在精神科病房的職位,縱使她很喜歡這份工作,她依然照做了。不過,在這之后,她在這一天發(fā)覺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寫到這里,托芙將故事的鏡頭對準了一個叫做“漢娜”的女人。漢娜是這個家的保姆,小說中對家庭雇傭保姆一事這樣寫道:“最后還是雇傭了漢娜,作為他們社會地位提升的鮮活證明。”由于丈夫職位的升遷,海倫妮一家得以改善生活條件,而作為條件改善的一個指標就是擁有保姆漢娜。
托芙·迪特萊弗森。
不過漢娜在這個家庭中的實際地位卻并非如此,她似乎在或隱或顯地變成這個家的實際操控者。首先是海倫妮與丈夫亨里克之間“仿佛只有漢娜這一個話題好聊”,接著是漢娜以一種強硬的人道主義立場要求海倫妮同意將女兒琳達的舊鞋捐給阿爾及爾的援助組織,漢娜的這一舉動在海倫妮看來不只是一種慈善行為,而是一種“無產(chǎn)階級的宣誓”,一種通過階級和道德上的優(yōu)勢來實現(xiàn)地位反轉(zhuǎn)的壓制性方法。與此同時,海倫妮還發(fā)現(xiàn)漢娜似乎在與她十五歲的兒子莫滕產(chǎn)生曖昧關系,而丈夫亨里克卻覺得這沒什么,并認為“家里的兒子和女傭上床是古老的傳統(tǒng)?!弊罱K,海倫妮決定反擊,她鼓起勇氣收拾殘局,趕走了漢娜。
巧妙的是,故事的核心落在兩雙鞋子上,一雙是女兒琳達的全新鞋子,這雙鞋是作為繼父的亨里克對她寵愛的證明,同時也是刺痛海倫妮的一個象征。這雙鞋子被漢娜隨意拿去,要捐獻給阿爾及爾援助組織,顯現(xiàn)了海倫妮在家庭中愈加失守的地位。另外一雙鞋子,出現(xiàn)在十四歲左右的海倫妮和母親在一家鞋店買新鞋的場景。十四歲左右就要有人生第一份工作的海倫妮,很欣喜母親能給她買一雙新鞋,而母親卻說:“這是我們給你買的最后一雙鞋……”這句話的意思是,這雙鞋子之后,海倫妮就將被家庭拋棄。于是“她透過父母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一個消耗他們的人,一筆他們不用再需要支付的費用”。
在海倫妮的人生中,鞋子既代表著殘酷的割斷,也代表著人生的真相。而漢娜對于鞋子的隨意支配則代表著海倫妮新的失控和地位的淪陷?!坝惺裁礀|西每天都在逼近。”這是海倫妮的恐懼,這種恐懼裸露出生活的全部傷口和失敗,讓她無比恐慌。在故事的結(jié)尾,這雙險些被漢娜捐掉的全新鞋子被海倫妮放回了其他鞋子中間,回到了一種原本的秩序。然而,一切真的會因為漢娜的離開而變好嗎?
《居民區(qū)的一個清晨》描寫了一個離婚的女人實施離婚行動的那決定性的一天。在《焦慮》中,一個在婚姻中無比壓抑的女性決定在那一天去懷孕的姐姐家作客。《抑郁》中的女主人公露露決定準備一次聚會,因為自己的抑郁癥丈夫可能會感覺好些……這些故事都是聚焦在發(fā)生裂變的決定性一天,其中的女性都擁有改變生活的模糊愿望,然而一切似乎都在朝著相反或未知的方向推進?!跋窠裉爝@樣的一天,可以抵消我們所有人漫長而艱難的一段時間?!蓖熊浇杪堵兜目谶@樣說道。我想或許這些“小段的時間”正是我們在托芙的小說中所能夠感覺到的——微小的短暫呼救。
《哥本哈根三部曲》
作者:[丹麥]托芙·迪特萊弗森
譯者:劉奕奕
版本:新經(jīng)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7月
寫法或視角:一種女性特有的角度
讀《邪惡的幸?!窌r,我一直在問一個問題,是否存在一種寫法,單獨屬于女性?如果說根本沒有這一寫法或者風格,為什么我們只有在像托芙·迪特萊弗森這樣的女性作家筆下能夠更深地找到那個屬于女性的自我?為何在她切切實實的講述中無數(shù)次觸動到了那個內(nèi)部自我,而這一內(nèi)部自我在別的作品中的顯現(xiàn)卻不夠真實?如果這種說法是存在的,那么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寫法呢?究竟是一種看問題的視角還是感受事物的獨特方式,抑或是一種傾吐的節(jié)奏、獨特的韻律、甚至呼吸?
在小說中,托芙敏銳地感覺到了女性在關系中的失守地位。在題為《母親》的超短篇中,托芙·迪特萊弗森塑造的其實是一個在家庭中被占用或者說剝奪的成功女性形象。但是我們對這一形象的完整拼圖直到最后一刻才最終完成??康牟皇菐в姓f明性的故事,而是一點點的描摹。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問她手帕和襯衫的事情。”這一細節(jié)暴露了這位母親在家庭中通過被需要而被剝奪的部分?!八粫槿肴魏问虑椋麄冎?,只要她離開一天,哪怕是一個小時,一切都會分崩離析?!边@不是一個嘮嘮叨叨的母親形象,而是一個有理有節(jié)、游刃有余地面對生活的母親形象,通過以上的敘述我們知道這位母親在家庭中的強悍地位,即沒有她一切都會分崩離析。小說沒有顯性化地介紹一位母親,以及她如何為幾個兒子付出,而是通過散文式的拼貼,形成一個母親的個性和故事。與此不同的是,我們中文世界的小說經(jīng)常是“這是一個成功的女性,她,四十五歲,有三個上高中的孩子……”,如此等等。這樣的敘述側(cè)重于所謂的“故事性”而失去了文學本身的魅力,這樣的寫法甚至構(gòu)成了一種小說敘述的腔調(diào)。而讀托芙·迪特萊弗森的過程,安撫住了我內(nèi)心深處對當下“時髦小說”的故事腔調(diào)的抵觸,心里不斷驚訝:對,我想要的就是托芙這樣的敘述。
托芙小說的景觀不僅限于此。《我妻子不跳舞》巧妙地通過一通邀請妻子跳舞的電話,展現(xiàn)了婚姻中殘酷的控制與真相?!秲蓚€女人》則選取美容院的女顧客和女美發(fā)師之間的有趣關系,展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女性命運遭際?!敦垺访鑼懥艘粚倓偸プ约旱谝粋€孩子的年輕夫婦,企圖在一個流浪貓身上尋找到生活中失掉的東西的故事……除了婚姻中被壓抑的女性之外,像《夜晚》這樣的短篇還聚焦在小女孩的心靈世界。這一角度在我有限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鮮少見到。同名小說《邪惡的幸?!穭t以第一人稱視角寫出了一位少女看待生活和身邊人,包括母親和母親的姐妹以及生活真相的故事。
托芙·迪特萊弗森。
此外,托芙十分擅長通過一件作為生活悲劇象征物的“物件”,揭開生活殘酷的真相,展現(xiàn)人物更深層次的精神困境。這來自她令人驚嘆的觀察和刻畫能力。《傘》中作為理想生活象征的傘,《小鞋子》中作為創(chuàng)傷和權(quán)力承載物的鞋子,《貓》中作為失落婚姻生活象征的“貓”,《延續(xù)》中作為超現(xiàn)實象征物的“山脈”……這都是托芙·迪特萊弗森創(chuàng)造她文學世界的方式??梢哉f,托芙以詩意的思維方式,構(gòu)建了她自己的美學世界,實現(xiàn)了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文學寫作實踐。
在《美杜莎的微笑》中,法國女性主義者埃萊娜·西蘇強調(diào)了女性寫作的重要性和作用,她說:“她必須寫她自己,因為這是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反叛的寫作,當她的解放之時到來,這寫作將使她實現(xiàn)她歷史上必不可少的決裂和變革?!蔽魈K進而強調(diào)了女性寫作的必要性。她認為:“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就如同被驅(qū)離她們自己的身體那樣,婦女一直被暴虐地驅(qū)逐出寫作領域,這是由于同樣的原因,依據(jù)同樣的法律,出于同樣致命的目的。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本文——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西蘇雄辯地將女性寫作的范式提高到本體論的角度,即女性需要的是寫出那個真實的自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托芙·迪特萊弗森的寫作雖然專注于女性的生命體驗,會被某些人歸咎為主題狹小之類,可從西蘇的角度我們看到,正是這種寫法造就了一種深入的、真實的、更有力量的女性寫作。
撰文/袁永蘋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