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八年的寧壽宮，起初是作為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寢宮。乾隆年間，乾隆帝對寧壽宮進行了大規(guī)模改造，將前殿建為皇極殿，原寧壽宮匾額移至后殿，后殿遂改稱“寧壽宮”，改造后的寧壽宮成為乾隆帝歸政后臨朝受賀之所。這里也曾經(jīng)是慈禧太后晚年的住所，見證了清朝宮廷的諸多歷史事件和皇室生活的場景。
現(xiàn)如今，寧壽宮是故宮珍寶館的所在地，故宮博物院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金甌永固杯就收藏在這里。
在故宮收藏的大約186萬件套文物中，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王翯在工作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件清代宮廷器物——乾隆款畫琺瑯菊花紋執(zhí)壺，壺底同時印著“乾隆年制”的大印和西方工匠的名字，這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在清宮畫琺瑯的收藏及研究當中尚屬首次，此種現(xiàn)象在故宮博物院上百萬件藏品當中亦可謂罕見，這也許是中西“聯(lián)名”的鼻祖。
乾隆款畫琺瑯菊花紋執(zhí)壺。
王翯以這件清代宮廷器物——菊花紋壺上的西洋工匠簽名為緣起，逐步揭開銅胎畫琺瑯器的神秘面紗，寫下了《榮耀時代——皇家琺瑯的塵封往事》一書，記錄了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故事。以下內(nèi)容摘自《榮耀時代——皇家琺瑯的塵封往事》，為其中寧壽宮的故事。文中所用插圖均來自該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quán)刊發(fā)。
《榮耀時代——皇家琺瑯的塵封往事》
作者：王翯
版本：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 2025年1月
寧壽宮被故宮博物院開辟為珍寶館
寧壽宮院是坐落在紫禁城外東路東北部一組建筑的統(tǒng)稱之名，現(xiàn)在被故宮博物院開辟為珍寶館。
它的建造源于乾隆帝即位之初的對天盟誓，即不愿自己在位年限超過其祖父康熙皇帝在位的六十一年。為了兌現(xiàn)誓言，即執(zhí)政六十年后歸政做太上皇，乾隆三十五年（1770）八月十三日，乾隆六旬大壽慶典后，乾隆帝即下旨修建太上皇宮（寧壽宮院）。
據(jù)《乾隆起居注》記載，乾隆四十四年（1779）八月二十四日是寧壽宮院竣工的日子，這天乾隆帝通過大臣下達諭旨稱寧壽宮“功屆落成”，要行賞所有官員匠役。如此算來，寧壽宮院用了九年的時間才得以修建完成。它的基址原為明代仁壽宮院舊址，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將其改建為皇太后的奉養(yǎng)之地，取名“寧壽宮”。
乾隆此次擴建，仍以“寧壽”為整組宮殿名，并在原來的殿址基礎(chǔ)上拓展成一座南起九龍壁，北至貞順門，占地4.6萬多平方米的建筑群，以寧壽門、皇極殿、寧壽宮為前朝，其后并列花園、寢室、戲臺為生活區(qū)的朝寢建置。其建筑空間嚴謹對稱，布局安排合理。整座建筑突出禮制，遵循威嚴整肅、至高無上的宮殿特點。用作臨朝寢居之所的殿宇安置在縱向正中位置，與其說是太上皇的頤養(yǎng)之所，不如說是紫禁城中軸線邊上的又一個政治中心。寧壽宮則是整組建筑的主要宮殿之一，現(xiàn)在是故宮博物院珍寶館中的展廳，在當年則是乾隆帝準備退位后，居住在太上皇宮時祭神的場所。
清代皇室為滿族，這個源自東北的民族信奉薩滿教。原始的薩滿教沒有廟宇和神祠，也不設(shè)專職的教徒。信奉薩滿教的不同民族崇拜的神靈也不相同。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各部落建立后金政權(quán)后，把原始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野祭活動統(tǒng)一為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滿族全民族的神祖家祭。在滿族聚居的地方以受族人愛戴的人主持祭祀，門前立神竿，屋內(nèi)設(shè)神案、神位。
后金定都盛京（今沈陽）后，清太祖努爾哈赤保持了立神竿祭祀神祖的家祭活動。清太宗皇太極即位后，在皇帝、皇后居住的中宮——清寧宮外設(shè)神竿，內(nèi)設(shè)神位，遵循了人神同居一室的滿族傳統(tǒng)祭神方式。1644年，清皇室入關(guān)，住進紫禁城。臨朝政務、起居生活多沿襲明代，唯有祭神活動照搬滿族傳統(tǒng)。順治十三年（1656）依清寧宮式樣改中宮坤寧宮（乾清宮之后）為祭神場所，置萬字炕、口袋房，并在南炕設(shè)皇帝位，西炕、北炕設(shè)神位，坤寧宮門口設(shè)神竿，一如清寧宮祭神之式。乾隆帝在《寧壽宮記》云：
盛京大政殿后清寧宮，祖宗時祀神之所。祭畢乃王公大臣進內(nèi)食祭肉。國初定鼎燕京，則于乾清宮后殿坤寧宮行祭神禮，一如清寧宮之制。至今遵循舊章。余將來歸政時自當移坤寧宮所奉之神位、神竿于寧壽宮，仍依現(xiàn)在祀神之禮。
按照乾隆帝的說法，將來他禪位后還會來到寧壽宮繼續(xù)祭神。因此，寧壽宮是一座仿坤寧宮具有滿族祭神特色的建筑，它的大門和普通宮殿明間開門不一樣，為西一間開門，西四間設(shè)南、北、西三面炕，作為祭神的場所，與門相對后檐設(shè)鍋灶，作殺牲煮肉之用。現(xiàn)在，故宮博物院雖已將寧壽宮改為有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展廳，但依然保留了過去的建筑特色。
寧壽宮。
寧壽宮是祭神的神圣場所
嘉慶元年（1796）正月初一日，乾隆帝親手將寶璽交給子皇帝颙琰（嘉慶帝），完成了禪讓傳位儀式。按理說，授璽之后，太上皇應去太上皇宮殿頤養(yǎng)天年了?？沙鲇趯?quán)力的貪戀，乾隆帝非但沒有去頤養(yǎng)，仍舊住在養(yǎng)心殿，還提出了“歸政仍訓政”的主張，理由是“子皇帝初登大寶，用人理政尚不能如予之經(jīng)理熟悉”，因此，子皇帝須勤加練習。子皇帝每日披覽奏章及遇軍國大事、用人行政等須先請示太上皇。乾隆帝還鐫刻一方碩大的“太上皇帝之寶”，發(fā)布政令時要蓋在嘉慶帝的“皇帝之寶”之上。但對于一切跪拜典禮、祭祀等消耗體力之事，乾隆帝認為這是“子皇帝之責”，唯有坤寧宮祭神，他卻當仁不讓“仍須親行”。乾隆六十年（1795）之后，坤寧宮大祭，他事必躬親。準備給太上皇用來祭神的寧壽宮自然也被閑置。
盡管未曾使用，但寧壽宮在當初營建和后期裝飾陳設(shè)之時，卻是按照太上皇祭神之所準備的。作為紫禁城后宮的東西六宮，還包括太上皇宮和皇太后居住的慈寧宮，里面又包含了眾多大大小小的宮殿，其中絕大多數(shù)的室內(nèi)陳設(shè)只要符合規(guī)制，能夠體現(xiàn)宮廷生活的富麗奢華即可。然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寧壽宮是祭神的神圣場所，里面的裝飾陳設(shè)都是經(jīng)過乾隆帝認真琢磨、精心設(shè)計的。
實際上不止寧壽宮，作為將來自己養(yǎng)老的地方，乾隆帝花了很多心思在裝飾陳設(shè)上，對自己一生的功績進行展示宣揚。以寧壽宮北側(cè)的頤和軒和樂壽堂為例。頤和軒明間的東西楠木板墻上銘刻著《西師詩》和《開惑論》兩篇詩文，兩次平定準噶爾叛亂和定回部是乾隆帝一生驕傲的十全武功當中最重要的三次，乾隆帝在詩文中詳細描述了戰(zhàn)爭的原因、經(jīng)過和他對這三次武功的感想?？滴醯墼{親征準噶爾三次，雍正帝也是吃盡了苦頭，而乾隆帝最終平定西域之后，不僅西北邊患從此徹底消除，還正式把此疆域納入中國版圖，“新疆”之名由此誕生。完成了康熙帝、雍正帝未竟之業(yè)，絕對是乾隆帝最驕傲自豪的事情。
頤和軒明間東板墻上《西師詩》。
在樂壽堂陳設(shè)的玉甕、丹臺春曉玉山、大禹治水圖玉山均是采用新疆和田玉雕琢而成，乾隆帝顯然也是意有所指。大禹治水圖玉山，重約九千斤，歷時三年才從新疆運抵北京。乾隆帝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令內(nèi)務府畫工、玉工以內(nèi)府所藏《大禹開山圖》為藍本進行設(shè)計，然后運往揚州進行雕琢，歷時六年方才完成。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運抵北京，五十三年（1788）正月二十五日陳設(shè)于寧壽宮樂壽堂明間北廳。乾隆帝又命工匠將御制詩《題密勒塔山玉大禹治水圖》鐫刻于玉山上。大禹治水是數(shù)千年來人們傳頌的偉大功績，歷代帝王都以法先王，學堯、舜、禹來標榜自己。乾隆帝云：
“予籌辦西師，決機定策，克集大勛。自厎定后三十余年以來，撫綏安輯，整傷懷柔，無不備至。所以新疆各部之人安樂愛戴，效順輸忱。一家臣仆，每歲春秋，采玉供役，受賞踴躍，子來絕無勞怨之狀。獲此巨珍，以傳古王圣跡，非耳目華囂之玩可比也。因即免其每歲春貢之玉，著為令典，以示體恤。后之人思艱圖易，撫馭有方，征求勿事。慎守《旅獒》之訓，以凝承大寶，庶不負予制器垂裕之深衷耳!”
乾隆帝想表達的意思是，自平定西域以來，推行懷柔政策，各部感恩戴德，相安無事。民眾開采玉石，出自自愿，并無驅(qū)役之工。今所獲得密勒塔山巨珍，將之雕琢成大禹治水圖，并非漫為求珍玩物，而是傳古王圣跡，永遵《旅獒》之訓，敬重德行，惟德其物，就能達到安定國家、保護百姓的目的。乾隆帝以大禹治水的事跡來暗示自己的十全武功，在十全武功中，唯平定西域之功為最大，故乾隆以西域之玉，雕琢成大禹治水圖，表示自己大功告成心安理得，不會被后人嘲笑為因貪圖享樂而禪位給自己的兒子。
清宮檔案記載，乾隆帝曾要求大臣在乾清宮和太上皇宮中找尋安放大禹治水圖玉山的地方，大臣曾推薦寧壽宮東暖閣，但乾隆帝最終還是選擇了樂壽堂。盡管如此，依然可以看出，寧壽宮雖然是祭神的神圣之地，也是紀念宣揚他人生功績的場所。
大禹治水圖玉山及背后御制詩。
實際上，至遲從乾隆四十三年（1778）開始，乾隆帝即在寧壽宮存放畫琺瑯器，檔案記載當時在寧壽宮內(nèi)專設(shè)紫檀大柜用來收儲?；蕵O殿、寧壽宮等大殿均陳設(shè)大柜，紫檀木制作。紫檀木皆從粵海關(guān)8入關(guān)，因此，紫禁城中的紫檀木大柜都是由粵海關(guān)制作而成，經(jīng)常陳設(shè)于大殿的東西墻處。清宮檔案詳細記錄了大柜的制作時間及過程：
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三日，庫掌四德、五德來說太監(jiān)胡世杰傳旨：造辦處會同寧壽宮工程處按新建寧壽、坤寧宮，尺寸照乾清宮坤寧宮現(xiàn)設(shè)大柜樣式做法一樣成做大柜，二層安頂柜二頂，三層安頂柜四頂，畫樣呈覽，準時發(fā)往粵海關(guān)成做。欽此。
于十二月十九日內(nèi)務府三奏準交來寧壽宮、坤寧宮大柜小紙樣一張，弓箱紙樣一張。傳旨：著按小紙樣尺寸另畫大樣呈覽，準時交粵海關(guān)成做。欽此。
于三十七年二月初一日，庫掌四德、五德將四大臣三和交來寧壽宮坤寧宮大大柜高八尺，面寬六尺，進深二尺五寸，頂柜高三尺七寸，面寬三尺，進深二尺五柜一對，頂柜四對小樣，另畫得準尺寸大柜紙樣一張，頂柜紙樣一張，弓箱紙樣一張持進交太監(jiān)胡世杰呈覽，奉旨：俱準發(fā)往粵海關(guān)照樣用紫檀木成做大柜一對，頂柜四對，弓箱一座，俱做銅鍍金深鑿陽紋什件隨爾鎖鑰算貢里進。欽此。
寧壽宮內(nèi)西四間均設(shè)南、北、西三面炕，因此大柜置于炕上，高大寬闊，其上雕刻云龍紋，氣勢恢宏，令人肅然起敬。
寧壽宮西墻紫檀大柜。
乾隆帝有時會把新制的畫琺瑯器分別存放在乾清宮端凝殿和寧壽宮，如乾隆四十八年（1783）命人將粵海關(guān)送來的“琺瑯瓶一對、琺瑯銚一對、琺瑯小圓盒一對”送到乾清宮，而一同送來的“琺瑯蓋罐一對、琺瑯海棠盒一對、琺瑯提梁壺一對”則交寧壽宮；有時還會取出康熙或雍正朝畫琺瑯器，命粵海關(guān)照樣燒造數(shù)件并落“乾隆年制”后，平均分配給寧壽宮和乾清宮端凝殿。
由此可見，在寧壽宮存放畫琺瑯器，并不是普通的收儲，而是同端凝殿一樣在展示和紀念康雍乾三帝的榮耀。乾隆五十九年（1794）十月初四日，乾隆帝在去雍和宮上香后頒布了一道訓諭：
故雍和宮供奉三寶，不復敬安神御，參稽禮意，實為至當，更思寧壽宮，乃朕稱太上皇后頤養(yǎng)之所。地在禁垣之左，日后必不應照雍和宮之改為佛宇。其后之凈室佛樓，今即有之，亦不必廢也。其宮殿永當依今之制，不可更改。若我大清億萬斯年，我子孫仰膺昊眷，亦能如朕之享國日久，壽屆期頤，則寧壽宮仍作太上皇之居，祥衍無疆，更屬盡美盡善吉祥盛事。本日朕因親詣雍和宮拈香，景仰前徽，恩垂奕祀，用是特頒訓諭。著繕錄兩通，一交上書房，一交內(nèi)閣存記。憚我子孫知所憲章，勿得輕為改作，用垂法守。
乾隆帝擔心日后的帝王會把他的精心設(shè)計改造破壞，于是頒布此道訓諭，告誡后人永世不得更改。也許，他在想象一個場景，當“億萬斯年”后，他的子孫皇帝們看到頤和軒的御制詩，樂壽堂的大禹治水圖玉山，來到寧壽宮打開紫檀大柜看到里面的畫琺瑯器，一定會贊嘆康雍乾三帝的偉大功績，表示無比崇敬。很有可能是基于這個想象，乾隆帝決定將秘密在法國定制的器物裝入楠木匣中，放入寧壽宮紫檀大柜中。
原文作者/王翯
摘編/何也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