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8日,好萊塢導演詹姆斯·卡梅隆來到北京,與劉慈欣進行了一場名為《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故事——對話劉慈欣》的對談。就在這場對談前兩周,根據(jù)劉慈欣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流浪地球》剛在國內(nèi)上映,該片引發(fā)了極為熱烈的全民觀影狂潮,因此被視為中國科幻電影發(fā)展史上不容忽視的里程碑,有人甚至將這一年視為是“中國科幻電影元年”。


在這場對談中,當主持人問到兩位嘉賓各自最感興趣的科幻領域是什么時,劉慈欣回答說,“我感興趣的是描寫很遙遠的世界,很廣闊的未知......主要是遙遠的太空,還有一些我們只能用想象力到達的世界?!?/p>


這并不是劉慈欣唯一一次提到“想象力”,僅僅三個月前,當劉慈欣站在克拉克獎的頒獎臺上時,他就在獲獎感言中反復提及了這個詞語,比如他談到自己科幻創(chuàng)作的初心時說道,“我最初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的目的,是為了逃離平淡的生活,用想象力去接觸那些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神奇時空?!庇纱丝梢?,在劉慈欣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想象力一直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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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019)劇照。


事實上,在整個科幻作品——不管是文學、影視或是漫畫——的創(chuàng)作頻譜中,“想象力”一直都是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一部科幻作品的誕生,往往是來源于創(chuàng)作者對于某種尚未發(fā)生的、非經(jīng)驗主義的場景或事件的想象。比如科幻文學的早期代表作《科學怪人》,就來自瑪麗·雪萊對“人造生物”的想象;而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誕生時,人類對海底世界的探索尚只能以想象力去乘風破浪;更別提阿西莫夫在恢宏宇宙尺度下創(chuàng)作的《基地》三部曲,點亮宇宙的不正是他那不朽的想象力嗎?


大劉的作品也同樣如此,尤其是他的代表作《三體》,幾乎是“只能用想象力到達的世界”這句話最好的詮釋。但事實上,這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只能來源于大劉這種想象力卓絕的創(chuàng)作者,書中的諸多場景都遠遠突破了普通人的想象力極限。我至今仍能清楚地記起第一次讀到“二向箔”“高維物體的低維展開”“水滴2000響”等經(jīng)典場景時所感受到的心靈震撼,如若不是這些文字,就算終其我的一生,這些場景也絕不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


因此,科幻文學才被視為是科幻作家們展現(xiàn)其想象力的絕佳載體,他們通過文字將腦海中那些常人所不及的點子講述出來,再通過文本將其傳遞給讀者,希望他們也能分享自己絢爛的顱內(nèi)勝景。但對于讀者而言,盡管在讀到這些文字時,腦海中確實會浮現(xiàn)出一些景象來,但與創(chuàng)作者所想仍然千差萬別。畢竟來說,想象力世界的具象化,實在是有賴于個體想象力極限的高低。


而這就是這個世界之所以需要科幻漫畫的原因。


科幻漫畫的改編史


1976年,法國傳奇漫畫家墨比斯在《金屬狂嘯》雜志上發(fā)布了一篇名為《漫長的明天》的科幻漫畫,這篇只有短短16頁的作品,因其獨特的視覺美術風格而聞名,一經(jīng)發(fā)布便引發(fā)關注。墨比斯在其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富工業(yè)感的未來世界:垂直城市、飛行汽車、機器警察、機械探測器、變異外星人、林立的發(fā)射塔、錯綜復雜的輸送管道以及廢土風格的城市角落。


對于當年的漫畫讀者來說,這些畫面遠超他們的想象力邊界,它定義了一個令人贊嘆且印象深刻的“未來世界”,很多場景都極富先鋒感和前瞻性。所有這些圖像元素,后來都被視為是科幻視覺藝術的重要靈感來源,頗多地出現(xiàn)在后世的各類科幻影視作品中,比如在《星球大戰(zhàn)》《第五元素》等影片中,都可以看到借鑒自這部漫畫的視覺元素。


相比于純文本的科幻文學作品,科幻漫畫的意義就在于——它可以將那些常人難以想象的未來場景具象化出來,真實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從而讓讀者感受到文本和圖像上的雙重震撼。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漫長的明天》的編劇名叫丹·奧班農(nóng),就在這部漫畫出版后不久,他就參與了另一部經(jīng)典科幻電影的創(chuàng)作,那部電影叫作《異形》。而當時他之所以和墨比斯在一起合作漫畫,則是因為他們正在另一個電影劇組中,而那部電影就是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導演版的科幻巨作《沙丘》,這部電影最終因為各種原因而折戟沉沙,多少年來令人扼腕——不過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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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球大戰(zhàn)》(Star Wars,1977)劇照。


事實上,科幻漫畫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期,在報紙漫畫興盛的年代中,科幻故事一直都是漫畫家們十分熱衷的題材。到了20世紀中葉,科幻漫畫已經(jīng)成為一種廣受歡迎的熱門類型,誕生出了很多經(jīng)典名作,比如讓-克洛德·福雷斯特的《太空英雌芭芭麗娜》等。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傳統(tǒng)科幻文學的發(fā)展也迎來了新一波高潮,科幻漫畫也得以趁勢發(fā)展,尤其是在歐洲漫壇,當時很多歐漫大師都投身于科幻漫畫的創(chuàng)作。


剛才提到的墨比斯就是其中一位,除了《漫長的明天》之外,他的《印卡石》《伊甸園世界》等也都是科幻漫畫的經(jīng)典之作。除此之外,菲利普·德呂耶的《宇宙行者斯隆》、讓-克洛德·梅齊埃和皮埃爾·克里斯坦的《星際特工》、邁克·巴特沃斯的《特里甘帝國》等作品,也都是彼時科幻歐漫的代表作,大抵都出現(xiàn)在20世紀中后期。這些作品都以其獨特的視覺藝術而聞名,它們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顛覆了人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讓神秘的未來得以具象化呈現(xiàn)。


或許,科幻漫畫之于我們,就如同宮崎駿評價墨比斯時曾說的那樣——“他通過漫畫,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看待世界的新方式。”


中國科幻的漫畫之旅


2011年,中國漫畫家吳青松來到歐洲漫壇的中心——法國。


此后,他便開始與歐洲漫畫編劇合作,共同出版作品。而在彼時的中國,劉慈欣剛剛完成了《三體》三部曲,這部日后將令世界感到震驚的作品,彼時尚未被大眾所熟知,只是在國內(nèi)科幻書迷的小圈子中頗有聲名。當時誰也不曾想到,《三體》將對中國科幻文學的發(fā)展起到多么驚人的影響,甚至成為代表中國科幻站在世界科幻文學之林中的最高代表。


吳青松并不是當時唯一一個“出海”的中國漫畫家,事實上,在2010年前后,由于國內(nèi)漫畫市場發(fā)生了劇烈變動,致使一大批中國漫畫家紛紛選擇遠走歐洲。吳青松等國人漫畫家在歐洲合作出版作品的同時,也接觸到了與國漫完全不同的歐漫。在當時的國內(nèi)漫畫市場中,漫畫還只是面向青少年讀者的消遣讀物,而歐漫卻是一種全齡向的閱讀媒介,完全可以承載更深刻、更嚴肅、更富有文學性和藝術性的故事。而等到吳青松等出海作者“回歸”中國市場時,他們也把這種“面向所有年齡層次讀者的漫畫”帶回了中國,與國內(nèi)當時方興未艾的“圖像小說”熱潮遙相呼應,而這就促成了國內(nèi)全齡向漫畫作品的萌發(fā)。


吳青松繪制的圖像小說版《三體》便是這其中頗為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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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吳青松編繪,劉慈欣 原著,譯林出版社,2025年1月。


《三體》真正走進大眾視野,大抵是在2015年之后。它成為了第一部站上雨果獎頒獎臺的中國科幻長篇作品,并在此后接連拿下軌跡獎、克拉克獎、星云獎等國際獎項。而2019年大熱的現(xiàn)象級電影《流浪地球》,則再次將原著作者劉慈欣推到聚光燈下,《三體》也再次成為各界焦點,從而走上了更廣闊的大眾文化領域。


大劉作品的漫畫改編項目也被提上日程,而作為享有國際聲譽的大劉,其作品的漫畫化改編更是注定要走國際化的路子。尤其是《三體》,此時它已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收獲無數(shù)贊譽,擁躉無數(shù)。中美各自改編的影視劇版則進一步擴大了其國際影響力,因而其漫畫版改編從一開始就要同時兼顧國內(nèi)外讀者的喜好,而有過“出?!苯?jīng)驗的吳青松無疑就成為了最佳人選。


吳青松是成都人,而成都作為國內(nèi)科幻氛圍最為濃郁的城市之一,一直都有著相當深厚的讀者基礎。據(jù)吳青松自己說,自己是從《三體》連載時就一直關注它的老讀者,之前就一直希望能將原著改編成漫畫作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此次參與圖像小說版《三體》的創(chuàng)作,也算是一種圓夢。


在圖像小說版《三體》的扉頁上,印著大劉和吳青松兩人的簽名,還有大劉手書的一句著名臺詞,“我們是同志了。”這既可以視為是兩位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跨媒介合作,也可以視為是文學和漫畫這兩種創(chuàng)作媒介穿越時空的一次握手。


《三體》漫畫改編的精彩之處


事實上,這并不是《三體》第一次漫畫化改編,在此之前也有過網(wǎng)漫改編版,但此次確實是第一次以“圖像小說”的身份正式出版。這個概念起源于北美,于2010年前后開始在國內(nèi)興起,簡單來說,相較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漫畫,圖像小說更適合成年讀者閱讀,它們往往具有更嚴肅的主題、更深刻的洞察、更復雜的情節(jié)以及更富有文學性的表達。


這些也都可以從圖像小說版《三體》中看出端倪來。


故事性、嚴肅性和文學性自不必多說,《三體》原著本身的素質(zhì)就足夠強悍,一方面故事足夠恢弘龐大,而另一方面很多情節(jié)的設計卻又十分精巧,也融入了很多大劉自己對人性、科技和宇宙的思考和洞察。但漫畫改編版最大的難度也在于此,畢竟相比于原著,漫畫版的體量要小得多,創(chuàng)作者必須要在盡可能保留故事主線的前提下,精簡龐雜的旁枝側(cè)蔓,在有限的篇幅中將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呈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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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像小說版《三體》內(nèi)頁。


事實上,對于大多數(shù)《三體》書迷而言,故事早已爛熟于心,圖像小說版《三體》的真正意義還是在于——以視覺藝術的方式去具象化讀者們因想象力的限制而未能想象出的浩瀚宇宙場景。而在這一點上,圖像小說版《三體》無疑做得很好,不管是“宇宙將為你閃爍”“三體太陽異象”“智子的低維展開”還是最終的“審判日號被切片”這些經(jīng)典場景,全部都以出色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出來,效果拔群。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吳青松的分鏡水平?;蛟S是因為之前的出海經(jīng)歷,他的分鏡方式充分融入了一些歐美漫畫的技巧——歐美漫畫一向以節(jié)奏快而著稱,分鏡講究簡潔高效,往往有很高的敘事密度,同時十分講究畫格之間的堆疊與相互推進。除此之外,在圖像小說版《三體》中,還可以看到吳青松用了很多異形畫格、懸浮畫格和無框畫格來處理分鏡,在保證快節(jié)奏敘事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確保了畫面視角效果的新穎和創(chuàng)意,通讀下來,酣暢淋漓。


漫畫改編的另一個難點來自于人物塑造,《三體》原著可謂人物眾多,光是有名有姓的角色就有近百之多,這對漫畫改編提出了極高的要求。畢竟,對于漫畫來說,人物形象是角色塑造的重中之重,如何讓筆下的角色令人過目不忘,是漫畫創(chuàng)作者需要首要考慮的問題。吳青松在漫畫角色的塑造上也頗下了一番功夫,尤其是對葉文杰、汪淼、史強、伊文斯等人的刻畫,都能很好地抓住人物精髓,也確實做到了令人過目難忘,也很期待他們在后面故事中的表現(xiàn)。


在成都的一場漫畫簽售會上,有一位書迷趕到現(xiàn)場,希望能夠得到吳青松的簽名,他頗有些自豪地說,自己已經(jīng)買了十幾套書送給朋友,因為自己實在太喜歡《三體》這部作品了,所以一直也都十分關注這套圖像小說。他說他之前沒怎么看過漫畫,但十分喜歡這部作品,因為它把那些曾在他腦海中無數(shù)次浮現(xiàn)的場景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那感覺就像是,《三體》真正地為他而閃爍了。


而這可能就是這套漫畫真正的價值所在,成為一座名為想象力的太空橋,把讀者們送到那些“只有想象力才能到達的地方”。


作者/陶朗歌

編輯/宮照華 羅東

校對/薛京寧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