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聲綠:烏尤庵說詩》
作者:劉奕
版本:藝文志eons|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5年8月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405)仲冬,江州尋陽郡彭澤縣的縣令突然辭去官職,準(zhǔn)備回家隱居。這位縣令大人走馬上任才不過區(qū)區(qū)八十余日,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呢?直接的理由大概是接踵而至的兩個壞消息。一個是嫁在武昌程家的妹妹病逝,一個是郡里派來的督郵到了。督郵的任務(wù),平時巡查屬縣,緊急時催派賦稅、征調(diào)夫役,現(xiàn)在戰(zhàn)爭期間,來者不善,手里握著的自然是后一個“索命符”。烽煙連年,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要彭澤令像他的同僚們一樣,眼睛一閉,心腸一硬,苦一苦百姓,完成上峰的任務(wù),博一個朝廷的嘉獎,他實在做不到。何況他早已厭倦官場中的貪婪競進、蠅營狗茍和周旋委蛇,覺得官場生活,實在不適合單純天真、秉性自然的自己。這年春天他就想好,謀個縣令的官職,領(lǐng)到一年的祿米,之后就永別官場,歸隱田園。那時縣令的主要收入是一年一發(fā)的公田祿米,按照漢代以來幾百年的慣例,這祿米都得入夏以后才發(fā)放。所以當(dāng)初的設(shè)想中,無論多么不情愿,這個縣令怎么也得堅持做到明年夏天的。不承想蒼天并不輕易遂了人愿,還是怪自己太幼稚,戰(zhàn)亂之中,哪有無事縣令可當(dāng),反而陷入了兩難抉擇中。良知與官職不可得兼,既然良知與夙愿一致,那放棄官職和官俸的決心只在轉(zhuǎn)念之間便已下定。督郵的到來作為導(dǎo)火索,妹妹的去世則是不錯的理由,我們的彭澤令將就此歸去。檢點行裝,去時并不比來時重。與十三年來斷續(xù)為官的生涯告別,曾經(jīng)重如千鈞的壓力如今說放下就放下,真如鳥投茂林、魚歸巨壑般自在。瞻望前途,卸任縣令決定為自己寫一篇歸途指南,也許將來也有跟他一樣有心走出迷途的人可以用上。今天的我們都知道,這位彭澤令姓陶,名淵明,字元亮,他的歸途指南題目叫作《歸去來兮辭》。
懸崖撒手,中年賦歸,也難也容易。嵇康曾說:“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其十八)要超然流俗之上,獨得“至人”之道,這似乎是至難之事。但嵇中散轉(zhuǎn)頭又道:“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志,縱心無悔?!睒s辱貴賤都是與他人比較的結(jié)果。高于人,使人仰望便是貴與榮,低于人,為人鄙視便是賤與辱。是榮是辱,總是取決于他人的目光。不覺悟則俗情為陣、物欲為矛,任你左沖右突,在在皆是殺機,焉能不難?一朝醒悟,我身我心才是真實不虛的實在,他人目光何其虛妄。于是肆志縱心,忘懷得失,似又不難。只是如何才是真實的我身與我心?
西晉學(xué)者郭象提出,完全按照天性生活就是逍遙。郭象并沒有像幾百年后的朱熹那樣,把性定義為純善之物,而是認為群生人類都是各有本性的。就像大鵬摶扶搖而上九萬里,蜩與學(xué)鳩跳躍榆枋之間,這都是由各自本性決定的,只需各順其性,即各自逍遙。這套理論當(dāng)時最為流行,它使大多數(shù)士大夫順理成章地把欲望當(dāng)作本性,而以縱欲為順性。這種思想與實踐中,身與心都是欲望的載體,故合一而不違。陶淵明也服膺郭象的思想,但他再三確認的本性卻是“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在《歸去來兮辭序》中,他明確總結(jié)為:“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边@時,他對世間的榮名利益以及相對應(yīng)的欲望都是否定的,于是更多承載了欲望的身體便與渴望順?biāo)毂拘?、超越世俗的心靈發(fā)生了沖突。
沉溺于欲望之人身心“和諧”,渴望擺脫欲望束縛的人反而首先遭遇身心交戰(zhàn)的痛苦,豈非奇怪?其實所謂“和諧”只會導(dǎo)人墮落,在欲望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結(jié)局必然是心靈日漸空虛,最后被身體和欲望徹底吞噬。而感受到身心交戰(zhàn)的痛苦,卻正是迷途知返的契機,也才有最后走向超越的可能。故而《歸去來兮辭》開宗明義: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雖然只是短短幾句話,其中蘊含的人生之理卻重如千鈞。
清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
勘破既往之過失需要見識與智慧,承認自己的錯誤需要格局與勇氣,而跳出舊世界、另辟新天地則需要強大的力量。唯有同時具備見識、智慧、格局、勇氣和力量,才能避免庸常的人生。所以哲人智者,并非不會犯錯,而是犯錯之后能醒悟,能坦然接受并另開新局。他們懂得陳跡無需流連悲悼,當(dāng)把握的只是現(xiàn)在,值得期待的總是未來。就像歌德說的:“你若要建造一個美好的生活,/就必須不為了過去而惆悵,/縱使你有一些東西失落。/你必須永久和新降生一樣;/你應(yīng)該問,每天要的是什么。”(歌德《格言詩》,馮至譯)東西方的智慧,并無二致??芍諟Y明的歸去來,雖然在空間上是歸于昔日的田園,但在本質(zhì)上卻是歸向心靈、歸向當(dāng)下、歸向未來。
所以,歸去的田園固然是舊田園,但田園主人已經(jīng)脫胎換骨,他心中所念、眼中所見便是嶄新的世界。如何見得是新世界?歸去之前,“田園將蕪”,“三徑就荒”;歸來以后,庭園則日涉成趣、云飛鳥還,山野農(nóng)田則草木榮發(fā)、清泉涓涓。這是景與物的更新。在官場之中,與人格格不入,心心念念是“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一旦歸來,卻變得熱愛起人類來,既“悅親戚之情話”,又樂農(nóng)人之交游。這是人事轉(zhuǎn)變,情與俱遷。而這個眼中的新世界,全由心中的新認識所生。禪宗有一個著名公案:
師(金陵奉先深禪師)同明和尚(清涼智明)到淮河,見人牽網(wǎng),有魚從網(wǎng)透出。師曰:“明兄,俊哉!一似個衲僧相似。”明曰:“雖然如此,爭如當(dāng)初不撞入網(wǎng)羅好!”師曰:“明兄你欠悟在?!泵髦林幸梗绞 #ā段鍩魰肪硎澹?/p>
魚兒如果從來在江湖中暢游,只會習(xí)焉不察,并不如何以身在江湖為幸。唯有經(jīng)歷了入網(wǎng)又透網(wǎng)的歷程,才會從生命深處解悟何謂自由。這時的江湖,便由從前居住的故鄉(xiāng)升華為自由之域,也就是心靈的故鄉(xiāng)。變的并非物理世界的江湖,而是生命與認知。陶淵明的田園也是如此?!稓w去來兮辭》全篇寫得何其興高采烈,根本原因便是生命獲得解悟之后感到大自在。
因為自在,所以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喜悅?!拜d欣載奔”,無往不樂。而萬物也與我同一快樂,由我觀之,莫不閃閃發(fā)光,莫不生動多趣。茅屋之內(nèi),稚子的歡笑聲漂浮在杯中酒上,湛湛蕩漾,使人不飲自醉。庭院之中,暮色如潮水,在青松與黃菊之上洶涌。等到了春天耕種的時節(jié),還將經(jīng)過更幽深的山林溪流,去到西邊的田疇。沿途看萬物得時,無限生機如錦繡鋪蓋大地,宇宙的美何其盛大。
歸來如此美好,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獲得智慧與力量,透出塵網(wǎng),獲得解脫的自在和喜悅呢?《歸去來兮辭》中同樣隱藏著答案。那就是一個擁抱孤獨的人。這個人有明確的主體意識,有頑強的意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biāo)與道路,能清晰地劃定人我邊界;如果機緣湊巧,真善美的光芒照進了這個人的心靈,他被點燃,那么,這樣一個人,最終一定會獲得智慧與力量。在真善美的光芒之下,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就像洞穴墻壁上晃動的影子,可憐復(fù)可笑。所以“世與我而相遺,復(fù)駕言兮焉求”,拋棄虛幻的影子,有什么難的呢?這時,孤獨只是相對于世俗交游而言的狀態(tài),沐浴在日月光華之下,身心與之俱化,又怎么會真的孤獨?
一切的前提,便是擁有一個清醒而堅定的精神自我。在《歸去來兮辭》中,這個自我有一個化身,那就是“孤松”??v然田園荒蕪,但“松菊猶存”。松樹默默等待著迷途之人返回,等待他依靠南窗,“眄庭柯以怡顏”,等待他百感盈懷,“撫孤松而盤桓”。后來在《飲酒》其四這首詩中,陶淵明對這棵象征心靈的孤松有了更真切的描述: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裴回?zé)o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鳥是曾經(jīng)迷失的肉體的我,松是不曾改變的精神的我。迷途知返,一朝歸來,原來那棵松樹不但依然挺立,而且愈發(fā)高大蒼翠。身心合一,從此再不相違。
《歸去來兮辭》不僅僅是歸途指南,它更是一篇人生指南。當(dāng)然,這不是那種教科書式的指南,它不會說教,它的作者從不自居人生導(dǎo)師,更不會拋出唯一的人生方案逼人就范。《歸去來兮辭》只是用最生動的語言描述想象中的歸途,同時也描述了作者的人生志趣。大概其瀟灑出塵的意趣、生機勃勃的生活景象和高遠的見識、深沉的思想如此奇妙地融為一體,才會如此打動讀者。它像一首協(xié)奏曲,用直擊心靈的音樂語言呈現(xiàn)給我們,充滿智慧和力量的、超然于塵世之上的人生如何可能。
論主題,第一篇歌詠歸隱田園的辭賦作品大概是東漢張衡的《歸田賦》,論辭采,魏晉以降,華辭麗語過于《歸去來兮辭》者不知凡幾,何以人們偏偏以《歸去來兮辭》為魏晉第一篇大文章呢?答案大概很清楚了。
原文作者/劉奕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