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語言優(yōu)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閱讀角度看,“晦澀”是現(xiàn)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xiàn)方式,抑或?qū)υ娭缕娴淖非螅€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xiàn)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讓讀者在認(rèn)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fā)現(xiàn)晦澀中那復(fù)雜的詩意,充裕的內(nèi)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xì)讀一首現(xiàn)代詩。這樣的細(xì)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xiàn)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jìn)而展開自己對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
第二期,我們邀請詩人???,和我們一起賞析哲學(xué)家尼采的詩《這不是一本書》。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著名哲學(xué)家、思想家,主要著作有《悲劇的誕生》《快樂的科學(xué)》《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權(quán)力意志》等。其詩歌在西方世界和漢語世界受到廣泛關(guān)注,不僅是其哲學(xué)思想的延伸,其詩作所展現(xiàn)的文采和精神氣質(zhì)也非常獨特,兼具哲人與詩人的雙重特征。
本期詩歌
這不是一本書
作者:弗里德里?!つ岵?/p>
譯者:孫周興
這不是一本書:書有什么要緊的!
棺材和裹尸布有什么要緊的!
這是一種意志,這是一種許諾,
這是一次最后的橋梁爆破,
這是一陣海風(fēng),一次起錨開航,
一陣齒輪滾滾,一次舵輪定向,
大炮在轟鳴,炮火冒白煙,
大海發(fā)出陣陣怪獸般的笑聲——
詩歌細(xì)讀
我沒有能力把握尼采詩的全部或者大部,所以我在自己讀過的孫周興先生編譯的《尼采詩歌新編》中挑選出一首短詩《這不是一本書》進(jìn)行闡釋就是為了揚長避短。但是我擔(dān)心我仍舊逃脫不出接受美學(xué)之誤讀,以及自身不足之錯讀共同編織的羅網(wǎng)。聰明的讀者想必已經(jīng)看出,我這是在為自己即將釀造出來的酸酒或者咸醋制造一種借口,或者一口用以甩脫責(zé)任的鐵鍋。所以,作為一個沒有德語閱讀能力的人,我的閱讀或闡釋絕對是表面化的,既不深刻,也沒有任何權(quán)威性可言。它只是一個寫詩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不為人道的心得而已。我姑且寫之,您姑妄聽之。
尼采這首詩的標(biāo)題和第一行的前半句都是一樣的,即“這不是一本書”。明眼人一眼就瞧出來,這里面其實包含著一個經(jīng)典的詩歌定式,即“什么不是什么”,鋪展開來就是——“甲不是乙”“牛不是馬”“山不是水”“詩歌不是政治”“煤球不是元宵”。尼采(1844-1900)死后出生的美國詩人弗蘭克·奧哈拉(1926-1966)也寫過一句詩“我不是畫家”,用的也是這個定式。屈指一算,兩位詩人之間其實僅僅相差了二十六年,這便足以證明十九世紀(jì)和二十世紀(jì)相距并不遙遠(yuǎn)。
“什么不是什么”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否定性句式。眾所周知,否定的目的就是為了拒絕和反抗,但是不可否認(rèn),其中存在著一種深層目的——就是為了確定。那么否定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否定其實也是一種確定方式。這話只是看起來繞,其實非常明確。只有否定了什么才能確定什么,即便不是徹底確定,至少可以確定一部分。尼采所謂“這不是一本書”的真正意思就是確定“這”(眼前事物)是“一本書”之外的某物。
疑問來了,難道“這”真的不是“一本書”嗎?
尼采的這首詩是寫在1882年7月至8月的筆記本里的,刊載在利科版《尼采著作全集》第十卷第35頁。在同一頁上,還有另外一首詩《快樂的科學(xué)》——
這不是一本書:書有什么要緊的!/這種棺材和裹尸布有什么要緊的!/書的獵物時代已成過去:/而在這里面,活著一個永恒的今天。(孫周興譯)
《快樂的科學(xué)》的第一句和《這不是一本書》的第一句一模一樣,第二句主體相似而有所不同——《快樂的科學(xué)》的德語原文是An diesen S?rgen und Leichentüchern!(這種棺材和裹尸布有什么要緊的!),《這不是一本書》的德語原文是Was liegt an S?rgen und Leichentüchern!(棺材和裹尸布有什么要緊的?。_@種不同,視覺直觀就可以發(fā)現(xiàn)。而第三句第四句完全不同,寫得真好,此外就不必多言了。
當(dāng)然,讀者可以把這兩首詩當(dāng)作一首詩的兩個版本或者兩個組成部分。
現(xiàn)在嘗試解讀一下《這不是一首詩》。它的前兩句是,“這不是一本書:書有什么要緊的!/棺材和裹尸布有什么要緊的!”
“這”不是一本書,仔細(xì)琢磨,這種表達(dá)實有欲蓋彌彰之嫌?!斑@”很可能就是一本書,只不過尼采本人不愿意承認(rèn),其原因就是“書有什么要緊的”。書不重要。另外一個尼采中譯者錢春綺先生把這個理由譯成“書算得了什么!”英譯者詹姆斯·盧切特(James Luchte)把這個理由譯成“what matters books!”,書真的不重要。而且尼采進(jìn)一步將“書”視為“棺材和裹尸布”——與死亡關(guān)聯(lián)的腐朽事物,書“有什么要緊的”/“算得了什么”。
人人皆知,否定之后就是肯定。尼采連用四個“什么是什么”的經(jīng)典詩歌定式來肯定“這”究竟是什么。
老彼得·勃魯蓋爾《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fēng)景》
“這是一種意志,這是一種許諾,/這是一次最后的橋梁爆破,/這是一陣海風(fēng),一次起錨開航,/一陣齒輪滾滾,一次舵輪定向……”
“這”是意志(Wille)和許諾(Versprechen),意思相當(dāng)明晰。從普通語義來說,“意志”就是人類自覺實現(xiàn)預(yù)定目標(biāo)的心理傾向,從哲學(xué)概念來說,“意志”的內(nèi)涵比較復(fù)雜,暫時將之理解為一種推動力吧?!霸S諾”就是提出可以兌現(xiàn)的約定,從哲學(xué)角度來看,“許諾”涉及社會契約論等討論范疇?!白詈蟮臉蛄罕啤保╨etztes Brücken-Zerbrechen),錢春綺先生譯為“最后的橋梁破壞”,詹姆斯·盧切特譯為“a last breaking of bridges”(最后一座斷橋),還有一個英譯本譯成“a last bridge to break”(最后一座要斷的橋),我建議讀者也許可以將之理解為最后的出路吧,在橋梁最后損毀之前趕緊通過,這是一次極為難得的機(jī)會,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海風(fēng)”之后的兩句其實不必引申,就把語義停留在詞句表面也就行了。這種方法其實適合解讀大多數(shù)詞語鏡像。詞語構(gòu)成畫面,讀者直覺可視。一個人吹著海風(fēng),起錨開船,齒輪轉(zhuǎn)動,把船舵固定在航向上……此等畫面,可謂其樂融融也。
與尼采形似的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他連用六個“什么是什么”來肯定或者定義“詩”是什么?!斑@是充滿力量的尖利的哨聲,/這是相互擠撞的冰塊的咯吱,/這是讓樹葉結(jié)滿冰霜的夜晚,/這是兩只夜鶯決斗的聲息。//這是已經(jīng)干縮的甜豌豆,/這是豆莢中的宇宙的淚水……”(吳笛譯)其中含義之豐富,迫使讀者必須安裝至少兩副想象力的翅膀,才能將物像與“詩”有機(jī)而精確地聯(lián)系起來。
返身再看尼采《這不是一本書》的最后兩句,“大炮在轟鳴,炮火冒白煙,/大海發(fā)出陣陣怪獸般的笑聲——”至此讀者才會突然醒悟,尼采的這艘航船原來并不是游艇,而是擁有大炮的軍艦。之前閱讀設(shè)想的美好畫面必須依此糾正。而“大海發(fā)出陣陣怪獸般的笑聲”(Es lacht das Meer, das Ungeheuer)又是什么意思?這是大海對軍艦大炮轟鳴的正常反應(yīng)還是助紂為虐?難道它的笑聲是一種嘲笑?錢春綺先生將此句譯為“大海、這龐然巨物,發(fā)出笑聲!”意思相當(dāng)明確,“大?!焙汀褒嬋痪尬铩保磳O周興先生所譯之“怪獸”)是同一事物。詹姆斯·盧切特將此句譯為“The sea is laughing, the Monster!”他的翻譯與錢春綺先生的理解基本一致。大海如此反應(yīng),軍艦又當(dāng)如何?“這不是一本書”的“這”又當(dāng)如何?
最后兩句把全詩的方向扭向讓人不安的沒有答案的境地。但是尼采也許正在享受這種意想不到,并把“不合時宜”的思想變成煙霧迷漫開來。與此同時尼采本人正像他1888年2月寫給勃蘭兌斯的信中所說的,“我像鳥一樣飛翔于高高的天際,盼望著能以盡可能非現(xiàn)代化的眼睛考察現(xiàn)代世界的一切?!狈乾F(xiàn)代化VS現(xiàn)代,變換或者錯置一種方式,也許再看這首詩(暫時別提“一切”)的時候就大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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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詩歌新編》
作者:弗里德里?!つ岵?/p>
編譯:孫周興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8月
回顧上期
作者/???/p>
編輯/張進(jìn),申璐
校對/趙琳